宗棠一身一品麒麟补服,外罩玄色大氅,立于高台之上。
他面容清癯,目光如电,扫视着台下肃立的数千健儿。
江风吹拂着他花白的胡须,更添几分威严。
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沉稳,透过凛冽的寒风,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:
“……天京虽破,余烬未熄!闽浙粤海,残匪流毒,勾结外寇,祸乱海疆!此乃朝廷心腹之患,亦是我等军人未竟之责!今奉皇命,提劲旅南下,犁庭扫穴,务求一鼓荡平,永绝后患!”
他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挥,指向遥远的南方,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:
“三军听令!开拔!”
“开拔——!”传令官雄浑的吼声撕裂长空。
雄浑的战鼓声“咚咚咚”地擂响,如同沉雷滚过大地。尖锐的号角声冲天而起,撕裂了江宁城上空凝滞的空气。
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龙,开始缓缓移动。
整齐划一的脚步声、甲胄兵器的铿锵碰撞声,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,踏起漫天征尘,坚定地向着东南方向(闽浙方向),滚滚而去。
那面巨大的“左”字帅旗,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招展,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,刺破了深秋的灰暗。
几乎在同一时刻,在江宁城西北角,靠近仪凤门的一段残破城垣上。
曾国荃独自一人,如同石雕般伫立在猎猎的秋风里。
他没有穿那身显赫的蟒袍,只裹了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,身影显得格外孤寂萧索。
深秋的寒风卷起他散乱的鬓发,灌入衣领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盯在东南方向。那里,烟尘蔽天,正是左宗棠大军开拔的方向。
那面高扬的“左”字帅旗,在滚滚烟尘中若隐若现,像一根烧红的针,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,更刺痛着他那颗被愤恨、屈辱和不甘反复啃噬的心。
城垣之下,昔日旌旗招展、营帐连绵的湘军大营,如今已是一片破败的废墟。
营帐大多被拆走或焚毁,只留下遍地狼藉的垃圾、烧黑的灶坑、丢弃的破鞋烂袜。
曾经喧闹震天的校场,此刻空空荡荡,只有几只无主的瘦狗在焦黑的土地上低头嗅着,寻找残羹冷炙。
空旷的地面上,唯余两截断裂的、焦黑的旗杆,突兀地矗立在荒烟蔓草之中。
那是湘军大纛的残骸,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力量的核心,如今只剩下这凄凉的断桩。
寒风掠过城头,穿过那两截断裂旗杆的空隙,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尖啸。
那声音,时而低沉如泣,时而高亢如嚎,在这座刚刚经历了血与火、如今又笼罩在分裂与离散阴影下的古城上空盘旋、回荡,久久不息。
仿佛无数战死者的魂灵在风中哭诉,又像是这支曾经威震天下的湘军,在它走向分裂与消亡的最后时刻,所发出的、一声悠长而悲怆的叹息。
曾国荃僵硬地站在呜咽的风中,一动不动。
直到东南方的烟尘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,直到那面刺目的帅旗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。
他依旧站着,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泥塑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
动作僵硬,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已锈死。他不再看那片象征着他权力崩塌的营地废墟,不再看那两截呜咽的断杆。
深秋冰冷的夕阳,将他孤长的影子,扭曲地投在布满弹孔和血污的城砖上,拉得老长,一直延伸到城墙下那片更深的、被硝烟熏黑的断壁残垣之中,最终被那片巨大的阴影无声地吞噬、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