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,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,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:“呈——”
可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,兰又嘉瞳孔一颤,蓦地收住了话音,最终没有喊他。
没有喊呈钧,也没有喊傅先生。
却又哭了。
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,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。
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,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。
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,眼中雾气朦胧,抽噎着对他说:“对不起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对不起。”
那天的傅呈钧只觉得愕然。
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,以为是生了病神智混乱的缘故,所以很快应声:“没关系,我没有怪你,继续睡吧。”
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,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,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。
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,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,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。
他轻轻擦去了那些潮热的泪水,暴烈的台风也一点点过了境,世界重归平静。
直至这一日,他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陌生的名字。
程叔叔。
这不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。
那天发着高烧意识不清的兰又嘉,并不是在喊他。
他在喊程叔叔。
在这个日光灼烈的夏日午后,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治疗室里,竟像是弥漫着一场越来越浓的雾气。
雾气丛中,台风汹涌。
刺激性极强的药液沿着软管,一滴滴注入脆弱的身体。
时间缓慢流逝,化疗中的病人渐渐疼得满身是汗。
傅呈钧本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又嘉身边,陪他度过漫长的输液时间,尽可能为他减轻痛苦和煎熬。
可在看到兰又嘉一言不发地忍着剧烈疼痛,连唇瓣都几乎咬破的时候,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开口,说临时有点事,要去打个电话。
接着,他离开了治疗室。
脚步格外匆匆。
傅呈钧并没有电话要打,而是径直去了观察间。
在观察间可以透过监控看到治疗室里的景象,是为了防止意外而设的。
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,发现观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。
一个在监控屏幕前不知坐了多久,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的女人。
梅戎青。
这个往日矜高傲慢的女导演,此刻像座雕塑一样,只在旁人推门进来的那一霎,回头望来,又收回了视线。
短短一瞥中,傅呈钧看见了她眼底残留的风暴,梅戎青大约也看到了他的仓皇。
谁也没有说话。
空气静默地涌动着,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幕布将要拉开,露出一场曾被时光埋葬的隐秘戏剧。
但傅呈钧没有开口问她任何事——他很清楚,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习惯了抽丝剥茧的本能中渐渐成型,只需简单的确认,就可以彻底窥见全貌——可在这一刻,他没有问,也没有去想。
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监控屏幕。
和格外沉寂的梅戎青一样,缄默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。
傅呈钧看见光线明净的治疗室里,起初也是安静的。
医生仔细观察着两个病人的输液状况,视情况调整滴速。
病人之间,偶尔有几句对话。
兰又嘉说:“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,是不是因为……”
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,男人却领会了他的意思,主动接话道:“嗯,突然知道生了这样的病,不自觉地就想和重要的朋友道个别,哪怕说不出口真正的再见。”
得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面色怔然,没有应声。
许久,他小声问:“是什么病?”
“肝癌。”男人说,“可能是年轻时抽了太多烟。”
兰又嘉下意识道:“怎么会……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戒烟了。”
男人就笑了:“是吗?我都记不清了,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。”
他说:“但我记得,你小时候很怕疼,还很爱哭,现在倒变得很坚强。”
听到这话的兰又嘉好像也笑了。
他的唇角微扬,声音很轻:“……我长大了。”
在这句话里,空气重新安静下来。
阳光灿烂的治疗室里,渐渐只剩下两个病人。
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,时间仿佛镀满了回忆的金边,叫人目眩神迷。
陆医生不知何时离开了治疗室。
疼得面色发白、几乎蜷缩起来的兰又嘉没有看见,而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很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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