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国藩青色的官袍下摆,像一块丑陋的伤疤。
“裁?裁个卵!”鲍超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曾国藩脸上,声音炸雷般在房间里回荡。
“老子提着脑袋,从湖南一路砍到江宁城下!砍过的长毛脑袋能堆成山!兄弟们流的血能把长江染红!现在城破了,龙椅空了,该是咱们坐地分金、封王拜将的时候了!你倒好!”
他猛地一指那墨污的奏稿,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。
“一道裁撤令,把兄弟们当叫花子一样打发走?大帅!这他娘的不是卸磨杀驴是什么?!兄弟们不服!老子鲍超第一个不服!这富贵,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!谁敢动这富贵,老子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!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!”
他怒发冲冠,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摇晃,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。
那粗粝的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鲨鱼皮鞘,骨节因用力而发白,青筋在手背上蚯蚓般暴起。那动作无声,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,仿佛下一秒,那柄饱饮过无数鲜血的钢刀就会带着凄厉的呼啸出鞘饮血!
杀气,如同实质的冰寒,瞬间从他身上炸开,弥漫了整个签押房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窗外,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墨黑的夜空,将鲍超狰狞的面容和按刀的手映得如同地狱恶鬼。
紧接着,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!仿佛天公也为之震怒。
惨白的光亮瞬间刺透窗棂,将签押房内每一张或愤怒、或惊惶、或阴沉的脸庞都照得纤毫毕现,如同定格在阎罗殿上的群魔图。
雷声的余威在梁柱间隆隆滚动,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这惊雷闪电,仿佛是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。
“鲍春霆!放肆!”曾国荃厉声呵斥,但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意,反而更像是一种默许和煽动。
他一步踏到鲍超身侧,手同样重重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,目光却灼灼地逼视着曾国藩,那眼神分明在说:大哥,你看到了?这就是军心!
“大帅!”门外,更多被这惊雷和鲍超的凶悍所激的将领,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积压的恐惧、不甘和怒火。
他们不再沉默,压抑已久的声浪轰然爆发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冲进签押房:
“朝廷这是要过河拆桥啊大帅!”
“裁撤?兄弟们九死一生,就落得这般下场?”
“没有我们湘军,他爱新觉罗的龙椅早他娘坐不稳了!”
“大帅!您得为兄弟们做主!不能寒了这十几万颗心啊!”
“对!不能裁!要裁,也得先给兄弟们一个说法!一个前程!”
混乱的声浪中,不知是谁,嘶声力竭地喊出了那句压在所有人喉咙深处、如同毒蛇般噬咬人心的禁忌之语:
“凭什么他爱新觉罗坐得江山,我们兄弟就坐不得?!”
这句话,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冰水,瞬间让喧闹的声浪诡异地停滞了一瞬。
空气凝固了,所有人的目光,惊骇、狂热、恐惧、期待……百般情绪交织,最终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,再次死死聚焦在曾国藩身上。
签押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,和窗外越来越急、越来越密的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——哗啦啦,哗啦啦,像是无数冤魂在同时敲打地狱的门扉。
曾国藩依旧端坐着,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却岿然不动的石佛。
鲍超拍案溅起的墨点,污了他素净的袍袖,也污了那份奏稿。他缓缓抬起手,没有去看那污迹,也没有理会袍袖上的墨痕,只是用指尖,极其缓慢、极其仔细地拂去溅落在奏稿边缘的一滴墨渍。
那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,与周遭剑拔弩张、杀气腾腾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终于,他抬起了头。目光不再仅仅沉静,而是变得如同深秋的寒潭,幽深冰冷。
缓缓扫过面前一张张被愤怒、贪婪和恐惧扭曲的脸庞,胞弟曾国荃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,鲍超那虬髯戟张、按刀欲噬的凶悍,彭玉麟苍白脸上那刻骨的怨毒与绝望,以及门外那些挤在光影交界处、眼神复杂的将领们。
那目光所及之处,狂躁的叫嚣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。并非畏惧,而是一种更深的、被洞穿灵魂的寒意。
“说完了?”曾国藩的声音响起,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如同冰冷的钢针,刺破了雨声和残余的喘息,“说完了,就听我说几句。”
他撑着沉重的紫檀大案,缓缓站直了身体。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在摇曳的烛光下,却投下了一道异常凝重的阴影。
“坐江山?”曾国藩的目光最终落在曾国荃脸上,嘴角牵起一丝极淡、极苦的弧度,像是饮尽了世间最涩的黄连,“沅甫,还有诸位,真以为,这江山是那么好坐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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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微微一顿,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幕和黑暗:
“洪杨坐了十几年,如何?如今安在?天京城破那日,血流漂杵,伏尸百万,诸君是亲眼所见。那龙椅,是天下人的野心熔炉,是万姓的膏血所铸!坐上去,便是坐在火山口上,坐在刀尖之上!今日你拥兵自重,明日便有无数的‘湘军’、‘淮军’、‘楚军’,打着‘清君侧’、‘诛叛逆’的旗号,如狼似虎地扑过来!到时,今日江宁城里的血,便是明日长沙、湘潭、湘乡的血!湘军之血!乡梓之血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重锤,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。那描绘的图景太过惨烈,让不少将领眼中狂热的光芒为之一滞,泛起一丝惊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