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严白虎,生于会稽郡吴县。幼时便听父辈说,我们严氏在这吴地,算得上响当当的姓氏。可我总觉得不够,草莽气里,我嗅到了另一种可能。年少时最爱纵马入山,手中硬弓拉满,箭矢呼啸而出,那山中吊睛白额的大虫,便是我的猎物。当它轰然倒地,皮毛被剥下铺在我的坐席之上时,我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征服感——此地的山泽林莽,莫非正是我严白虎的猎场?我渐渐明白,这江东之地,分明也是一头蛰伏的猛虎,只待我伸手擒拿。
“此地豪杰,当以我严白虎为首!”这念头如野火燎原,再难熄灭。我拉起人马,竖起旗帜,凭着胆气与手中刀,竟真的割据了吴郡。粮草?自然取自那些囤积居奇的富户;兵甲?自是从不肯低头的坞堡中夺来。有人背后唤我山贼,我听闻不过冷笑:乱世之中,王法崩坏,拳头大的便是规矩!我严白虎的规矩,便是这江东地上最硬的道理。东吴德王?这称号落入耳中,心底一阵滚烫——不错,这便是我应得的尊位!
那日,探马跌跌撞撞扑进帐来,喘息如破风箱:“大…大王!孙策!孙策那小儿领兵渡江了!”
孙策?孙坚之子?我闻言大笑,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而落:“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!昔日十八路诸侯会盟虎牢关,其父孙坚尚要仰人鼻息,他算什么东西?竟敢觊觎我江东基业?” 我忆起虎牢关前诸侯纷争的景象,彼时孙坚不过一前锋,而我严白虎,如今已是坐拥江东的“德王”!我大手一挥,豪气干云:“传令各部,严阵以待!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家小儿,尝尝我江东儿郎的厉害,叫他来得去不得!”
然而,战报却一日紧似一日,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脸上。先是丹阳失守,接着吴郡告急。我亲自督战,立于城头,眼睁睁看着那面“孙”字大纛在烟尘中翻卷,旗下那金盔金甲的年轻人,策马如龙,长枪所指,竟无人能挡其锋锐。我引以为傲的部曲,在他面前竟如朽木般纷纷摧折。那摧枯拉朽的攻势,那山呼海啸般的“孙郎”呐喊,震得我脚下的城砖都在呻吟。一股寒意,从未有过的寒意,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——这孙策,绝非池中之物!他手中那杆枪,分明是要将我严白虎的江山,连同我“东吴德王”的尊号,一同刺穿、挑碎!
我带着残兵,一路退向会稽,像一头被逐出山林的受伤之虎。昔日盟友王朗,那张脸此刻看来如此虚伪,他收留我,不过是想借我残躯,替他王朗挡一挡孙策的锋芒罢了。我心中雪亮,却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浊气。困守孤城,粮草日蹙,人心浮动如风中败絮。
“兄长,我去!” 舆弟挺身而出,“我去与孙策谈判,或可争得一线喘息之机。”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庞,想劝,喉头却哽住。我深知孙策帐下周瑜之智、太史慈之勇,那皆是虎狼之师,岂会与我等残寇讲甚道义?但绝境之下,一丝飘渺的希望也令人心头发颤。最终,我沉重地点了点头,只哑声叮嘱:“见机行事,若事有不谐…保命要紧。”
舆弟一去,再无音信。直到败兵哭嚎着逃回,带回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心肺:“严舆将军…被孙策帐下程普…在席间…杀了!”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,我几乎站立不稳。悔恨如同毒蛇噬咬——我明知是虎穴,却亲手将骨肉兄弟推了进去!那孙策,行事竟如此狠绝!什么世家风范,什么英雄气度,全是狗屁!我目眦欲裂,钢牙咬碎,恨不能生啖其肉!
未及喘息,震天的战鼓已如雷霆般滚至城下。我强撑病体登上城楼,只见孙策大军如黑云压城,那“孙”字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旗下孙策勒马而立,目光如电,仿佛穿透城墙直刺我心。他身侧,那个风姿绝伦的白衣儒将,周瑜,正策马缓缓上前几步。
“城上听着!” 周瑜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,字字如刀,刮得人耳膜生疼,“汝主严白虎,不过一介草莽匹夫,安敢妄称‘东吴德王’?虎者,戾虫也,啸则风生,伏则待毙!汝主之名,恰似此虎——今日伏诛之时,已在眼前!” 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嘲弄,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我心底最深处。
“匹夫…戾虫…伏诛…” 这些字眼在我脑中疯狂炸响,周瑜的毒舌,比刀剑更利,瞬间将我仅存的尊严剥得一丝不挂。我猛地一口鲜血喷在冰冷的雉堞上,斑斑点点,如同我破碎的野心和骄傲。
夜色如墨,残兵护卫着我,在无边的溃败中仓皇奔逃。身后,会稽城的方向火光冲天,映红了半边夜空,那是我“东吴德王”梦碎的余烬。马蹄声碎,风声呜咽,仿佛无数冤魂在耳边哭诉。我伏在马背上,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内腑的剧痛。恍惚间,又听到了少年时山中射虎的弓弦铮鸣,看到了那张曾铺于我座下的斑斓虎皮——那时我以为自己是猎手,是主宰。而今才彻悟,在这群雄逐鹿的修罗场上,我严白虎,终究也只是一头被围猎的困兽。从“德王”尊位跌落尘埃,不过短短数月。
“孙策…周瑜…” 我朝着那火光渐熄的方向,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浸透了血与恨的名字,声音嘶哑如同垂死的野兽,“江东…江东啊…”
马蹄声碎,载着我这头失去了山林的猛虎,奔向更深的、名为余杭的未知黑暗。前路茫茫,唯有这江东故地的夜风,呜咽着,似在为我唱一曲悲怆的挽歌。## 江东虎啸空谷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