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涪水之畔,旌旗猎猎。远远望见那面“刘”字大纛下,一人身长玉立,玄德冠,赭黄袍,面容温厚,目光沉静。我急步上前,未及开口,他已抢步过来,一把握住了我的双手。
“季玉贤弟!”他的声音洪亮而真挚,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,却暖如春阳。那双手宽厚、温热,甚至有些滚烫,紧紧包裹着我微凉的手掌。一股久违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,仿佛驱散了蜀中深秋的寒意。我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亲近与喜悦,连日来的焦虑、猜疑,竟在这一握之下冰雪消融。贤弟……他唤我贤弟!
“玄德兄!”我心头一热,几乎哽咽,忙引他入席。酒宴之上,觥筹交错,玄德公谈笑风生,说起汉室倾颓、天下黎庶之苦,言辞恳切,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。关云长、张翼德侍立其后,虽沉默寡言,但气度沉雄,威仪自生。诸葛孔明羽扇轻摇,目光深邃,偶尔一言,皆切中肯綮。看着这济济一堂的英雄气象,再想想成都城中那些各怀心思的僚属,我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。父亲在天之灵,定会欣慰我觅得如此强援吧?有玄德公在,何惧张鲁,何惧曹操!
席间其乐融融,我连日来从未如此开怀畅饮。酒酣耳热之际,我唤出精心准备的歌舞。舞姿翩跹,乐声悠扬。庞统庞士元,这位与诸葛孔明齐名的“凤雏”,却于席间冷笑出声:“伐人之国而以为乐,非仁者之兵也!”语出如冰,瞬间冻僵了满堂的暖意。
我举杯的手僵在半空,心头猛地一悸,方才的暖意骤然退去。玄德公面色一沉,厉声呵斥:“放肆!退下!”随即又对我温言抚慰,“吾弟勿怪,士元酒后狂言耳。”他笑容依旧温和,甚至亲手为我斟满了酒杯。
然而,那一丝寒意已如毒蛇般悄然钻入心底,再也驱之不散。我勉强笑着,饮下那杯酒,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,再无半分暖意。庞统那锐利如刀的眼神,玄德公呵斥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厉,像两根冰冷的刺,扎进了我方才还滚烫的心。那握着我的手,此刻回想起来,似乎也太过用力了些,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。伐人之国?这四个字,如同不祥的谶语,开始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回响。
涪城欢宴的余温尚未散尽,冰冷的现实便如重锤般狠狠砸下。细作惊恐万状地冲入成都州牧府,带来一个令我魂飞魄散的消息:刘备大军并未北上葭萌关抵御张鲁,反而掉头南下,一日之内连克数座关隘!白水军督杨怀、高沛二将,因“无礼”被刘备召入中军帐中,转瞬身首异处!其麾下精锐,已被刘备、庞统尽数收编!
“砰!”我手中的茶盏失手跌落,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袍服下摆,却浑然不觉。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直贯脚底,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。杨怀、高沛……那两张熟悉而忠勇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,前几日他们还跪在堂下,力称不可引狼入室!无礼?召入帐中斩杀?这分明是……是早有预谋的剪除羽翼!
“刘备!刘玄德!”我猛地站起,眼前阵阵发黑,一股腥甜直冲喉头,“背信弃义!无耻之尤!”愤怒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悔恨,如同无数毒虫啃噬着我的心。张松!都是张松!那献图时的灼灼目光,那巧舌如簧的怂恿……我猛地转头,目光如欲噬人般投向阶下:“张松何在?!速速与我拿下!”
晚了。当愤怒的兵士撞开张松府门时,只看到一片狼藉。张松与其兄张肃已然倒在血泊之中。张肃面色惨白,手中长剑滴血,他跪伏在地,声音颤抖却清晰:“逆弟张松,私通刘备,献我西川舆图……罪证确凿!臣……已大义灭亲!”他高举着从张松身上搜出的、与刘备往来的密信。那熟悉的笔迹,那谄媚的言辞,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双目刺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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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,我踉跄后退,撞翻了身后的几案。眼前血光弥漫,张松那临死前可能犹带诡笑的面容,张肃那惶恐邀功的嘴脸,还有玄德公在涪城握着我的手时那“真诚”的笑容,交织成一幅令人作呕的图景。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点点猩红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,宛如盛开的绝望之花。痛!剜心刺骨的痛!悔!噬魂销骨的悔!父亲,儿子……将您的基业,亲手……葬送了!
血,终于还是染红了蜀道。雒城,这座拱卫成都的最后雄关,成了绞肉般的战场。刘备的荆州军,如同汹涌的潮水,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垣。喊杀声、金铁交鸣声、垂死者的哀嚎声,日夜不息,透过厚重的城墙,如同梦魇般钻入我的耳朵。每一次战报传来,都意味着又一处险要失守,又一位忠勇的将领血染沙场。
“报——!泠苞将军战死!所部……全军覆没!”
“报——!绵竹失守!李严将军……降了!”
“报——!雒城急报!张任将军身陷重围,力战不屈……被俘……就义了!”
张任!那个沉默刚毅、被父亲倚为柱石的西川名将,也……没了?我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王座上,每一次战报都像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我的胸口,砸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。降的降,死的死……偌大益州,竟再无可用之将,再无可战之兵!那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蜀道天险,在刘备的兵锋和那些倒戈的将领面前,竟如此不堪一击。我仿佛看到父亲呕心沥血构筑的基业,正在我眼前寸寸崩塌,化作废墟和血泥。浓重的血腥气,似乎已透过宫墙,弥漫在成都的每一个角落。
困守孤城,时日煎熬。这一日,老臣刘巴拖着病躯,跌跌撞撞闯入殿中,扑倒在地,老泪纵横:“主公!主公啊!城……城外的百姓……哭声震天啊!”
我心头巨震,疾步登上宫城最高处。凭栏远眺,成都城下,黑压压一片,尽是扶老携幼、从沦陷郡县逃难而来的百姓!他们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无数双绝望的眼睛仰望着这座最后的孤城,哀泣之声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,直冲云霄。妇孺的啼哭,老人的哀叹,壮丁无力的捶地……那声音像无数把钝刀,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。
“爹……娘……饿……”
“家没了……全没了……”
“刘使君……开开恩吧……”
城墙上,守城的益州士卒们望着城下的父老乡亲,个个眼含热泪,握矛的手都在颤抖。军心,在这片人间炼狱般的哭声中,如同烈日下的冰雪,迅速消融瓦解。我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墙垛口,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石缝里。这就是我死守的代价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