怖的巨响,沿着陡峭的山坡轰隆隆碾下,所过之处,血肉横飞!
“结阵!快结阵!挡住他们!”我嘶声力竭地大吼,拔剑在手。然而,狭窄的地形彻底扼杀了魏军庞大兵力的优势。十万大军,在这山壑之中,竟如困于笼中的巨兽,空有力量却无从施展!前队被滚木礌石砸得人仰马翻,后队被两侧冲下的吴军拦腰截断!惨叫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垂死的哀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山谷,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!
我奋力挥剑,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冷箭,环顾四周,目眦欲裂。曾几何时,我麾下这令行禁止、气吞万里的雄师,此刻竟如待宰的羔羊般混乱不堪,被分割、被屠戮!将士们惊恐的眼神,绝望的呼喊,如同无数把尖刀,狠狠剜在我的心上!是我!是我曹休的骄狂与轻信,将他们带入了这绝地!什么“千里驹”!什么不世之功!原来不过是陆逊砧板上的一块肉!巨大的悔恨与耻辱如同毒藤,瞬间缠紧了我的五脏六腑,几乎令我窒息。
“大将军!快撤!末将断后!”部将张普浑身浴血,嘶吼着带亲兵拼死抵住一波汹涌的吴兵。他的吼声将我惊醒。撤?向哪里撤?来时之路已被吴军伏兵截断!我曹休一世英名,难道真要葬身于此,成为天下笑柄?不甘!滔天的不甘与暴怒支撑着我:“随我冲!杀出去!”
我挥舞长剑,状若疯虎,带着残余亲兵拼死向一处看似薄弱的谷口冲突。剑锋砍卷了刃,铠甲上溅满敌我双方滚烫的鲜血。每一次挥剑,每一次格挡,都耗尽了气力,也碾碎了仅存的尊严。周围的亲兵越来越少,尸体堆积如山。一支冷箭带着恶毒的尖啸,狠狠穿透我左肩的甲叶!剧痛钻心,眼前猛地一黑,我几乎栽下马来。胯下坐骑也发出痛苦的悲鸣,前蹄一软。
“护住大将军!”张普的声音已近沙哑,他策马挡在我身前,用身体硬生生替我格开数支射来的箭矢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谷口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喊杀声!一支魏军旗帜顽强地出现在混乱的视野边缘!
“是贾逵!贾将军的援兵到了!”绝望的士兵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哭喊。
贾逵!他终于来了!然而,此刻这姗姗来迟的援兵,带给我的并非纯粹的喜悦,而是一种混杂着屈辱的复杂情绪。为何不早些来?若早至半日,何至于此!但无论如何,这终究是一线生机!在贾逵部拼死接应下,我们这支溃不成军的残部,才得以从地狱般的石亭杀出一条血路,狼狈北遁。
一路败退,风声鹤唳。肩头的箭伤并未得到及时处理,在颠簸的马背上反复撕裂,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和滚烫的灼烧感。更痛的是心!十万大军!朝廷精锐!宗室栋梁!竟在我曹休手中折损殆尽!沿途所见,尽是溃散的败兵,丢盔弃甲,面如死灰。他们投向我的眼神,不再有往日的敬畏与信服,只剩下麻木、恐惧,以及……那深藏其中却如芒刺在背的怨怼。
洛阳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。然而,那昔日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都城,此刻在我眼中,却像一座巨大的、冰冷的囚笼。败军之将,有何面目再见天子?有何面目再见满朝文武?更有何面目……去见那九泉之下,曾以“千里驹”相许的叔父曹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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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拒绝乘坐车辇,坚持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入城。城门缓缓开启,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城头、从街道两侧射来,像冰冷的针,刺穿着我残破的甲胄,直透骨髓。没有欢呼,没有迎接,只有一片死寂,以及死寂之下汹涌的议论。每一寸空气都沉重得令人窒息。我死死低着头,不敢看那宫阙的方向,更不敢想象幼主曹叡此刻会是怎样的失望与愤怒。肩头的伤处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坏气息,伴随着持续的高热,日夜啃噬着我的精神和躯体。太医小心翼翼地剜去腐肉,剧烈的疼痛让我浑身颤抖,冷汗浸透衣衫,但我咬紧牙关,一声不吭。这肉体的苦楚,比起内心的煎熬,又算得了什么?
洛阳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。窗外,初雪无声飘落,覆盖了朱檐碧瓦,也仿佛要覆盖掉这耻辱的痕迹。病榻缠绵,我时常陷入昏沉。恍惚间,又回到了谯县老宅,庭中那株枣树郁郁葱葱,青枣挂满枝头。一个面容模糊却威严的身影向我走来,粗糙温暖的大手落在我头顶,那洪亮如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:“此吾家千里驹也!”声音里满是期许与骄傲。
“叔父……”我喃喃低唤,挣扎着想要抓住那幻影,抓住那份早已逝去的荣光。然而,幻影消散,眼前只有冰冷的墙壁,摇曳的烛火,以及弥漫在空气中、挥之不去的伤药苦涩与……死亡的气息。赤壁的烈火、石亭的伏兵、周鲂断发时那看似绝望的眼神、陆逊沉稳冷峻的面容、将士们临死前的惨呼……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、扭曲、撕裂。那“千里驹”的赞誉,此刻听来,竟是如此刺耳!它不再是荣耀的冠冕,而是将我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尖钉!
悔恨!无穷无尽的悔恨!悔不听司马懿之言!恨自己利令智昏,被那虚妄的功名蒙蔽了双眼!恨自己葬送了十万将士的性命!更恨自己辜负了曹氏数代人的重托,玷污了“吾家千里驹”这五个沉甸甸的字!这悔恨,比肩头那深入骨髓的疽疮更痛、更毒!它日夜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,吸干了我最后一丝生机。
“呃啊——!”
一口滚烫的、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,喷溅而出!视线瞬间被一片粘稠的猩红所覆盖。榻前侍奉的家人惊呼着扑上来,他们的脸在血雾中扭曲、模糊。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、飘渺。
好冷啊……这洛阳的冬天……
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,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稚嫩而坚定的声音,在谯县老宅的枣树下响起:
“母亲,我终究是曹家的血脉啊……”
这血脉,是荣耀,亦是枷锁,是起点,亦是……无路可逃的终途。
马蹄声、杀伐声、烈火焚烧战船的爆裂声、丞相立于船头时烈风撕扯战袍的猎猎声……无数战场的声音碎片般涌入脑海,最终却被一句清晰如昨的洪亮嗓音盖过:“此吾家千里驹也!”
那声音如同最后的钟鸣,在永恒的寂静降临前,久久回荡,然后……彻底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