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,在雨声中缓慢地爬行,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
突然!
一种沉闷的、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,隐隐穿透了狂暴的雨幕!紧接着,是另一种声音——一种由远及近、如同万千闷雷同时炸响的、连绵不绝的轰隆咆哮!这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近,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恐怖威势,瞬间压倒了世间所有的声响!
来了!
我猛地推开厚重的木窗!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!眼前,是地狱般的景象!
浑浊的、裹挟着无数断木碎石的滔天巨浪,如同挣脱枷锁的洪荒巨兽,正从上游奔腾咆哮而下!它们轻易地撕裂了河岸,吞噬了田野,以摧枯拉朽之势,疯狂地扑向北岸那片低洼的罾口川!
对岸,魏军营寨的方向,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。随即,无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、哭嚎、绝望的呐喊,如同沸腾的油锅般猛地炸开!那声音穿透风雨,撕心裂肺,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乐章!火光,零星地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亮起,如同垂死者眼中最后的光,旋即又被排山倒海的浊浪无情吞噬!巨大的营寨木栅、了望塔楼,在洪峰面前如同孩童的积木,轰然倒塌、碎裂!数不清的人影在浑浊的、翻滚着漩涡的洪水中绝望地扑腾、沉浮,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,转眼消失无踪!
“放船——!” 关平年轻而充满杀气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,压过了洪水的咆哮与死亡的哀嚎!
荆州水军的战船、木筏,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,从襄阳水门蜂拥而出!箭矢,带着死亡的尖啸,如同飞蝗般射向水中挣扎的魏兵。燃烧的火把被奋力掷出,落在魏军那些尚未完全沉没、挤满了求生士卒的木筏和浮物上,瞬间点燃!火光在汹涌的浊流上跳跃、蔓延,映照着水中一张张因恐惧和灼烧而扭曲变形的脸,凄厉的惨叫声与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交织,构成一幅末日炼狱的图景!
一艘高大的楼船劈波斩浪,直冲魏军残存的核心浮营。船头,我按刀而立。冰冷的雨水和飞溅的浪花不断打在脸上、身上,赤兔马在身后不安地踏动蹄子。目光如鹰隼,扫过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水域。到处都是漂浮的尸体、破碎的兵器、倾覆的船只。
“父帅!看那边!” 关平指向不远处一片漂浮的杂物堆。
只见一人,身披重甲,趴伏在一段粗大的浮木之上,手中兀自紧握着一杆截头大刀,正是庞德!他浑身湿透,甲胄破损,脸上混杂着泥水和血污,狼狈不堪,唯有那双眼睛,依旧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与不屈!他身边,还跟着几个同样狼狈却死命护持的亲兵。
“庞令明!事已至此,还不速降!” 关平厉声喝道,弓弩手瞬间引弓搭箭,寒星点点对准了水中的目标。
庞德抬起头,水珠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滚落。他看到了船头的我,眼中凶光爆射,竟无半分惧色,反而发出一声嘶哑的狂笑:“关羽!吾宁死于刀下,岂降贼乎?!” 笑声未落,他猛地挥动大刀,竟将身边一个试图劝他投降的亲兵头颅斩飞!热血喷溅,染红浊浪!他状若疯虎,对着船上声嘶力竭地咆哮:“有种的,来取庞某头颅!”
“冥顽不灵!” 周仓早已按捺不住,双目赤红,怒吼道,“将军!让末将去宰了这厮!” 他手中泼风刀寒光闪闪。
我看着水中那如同受伤孤狼般咆哮挣扎的庞德。此人虽狂悖,然其勇烈刚毅,确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。可惜……我缓缓抬手,止住周仓。目光与水中庞德那燃烧着疯狂战意的双眼碰撞。
“成全你。” 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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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身后的亲兵队长会意,猛地一挥手:“放箭!”
弓弦齐鸣!密集的箭矢如同死亡之雨,瞬间覆盖了庞德所在的区域!他挥刀格挡,刀光舞成一团,击落数箭,然而更多的箭矢穿透了他的甲胄,钉入他的身体!他身体剧震,动作顿时僵滞。一支利箭更是精准地射穿了他握刀的右臂!
“呃啊!” 庞德发出一声痛吼,截头大刀脱手坠入浑浊的洪水之中。
周仓瞅准时机,如同一头出闸的猛虎,咆哮着从船头一跃而下!沉重的身躯砸起大片水花!他水性极佳,几个扑腾便到了庞德身前,趁其重伤力竭、无力反抗之际,伸出蒲扇般的大手,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庞德浸透的甲绦!
“狗贼!与我上来!” 周仓狂吼着,力大无穷,竟生生将身披重甲、还在挣扎的庞德从水中提起,拖向船边!
船上的士卒七手八脚,用挠钩套索将两人拉上甲板。庞德重重摔在湿漉漉的船板上,浑身是血,数支箭簇深深没入甲胄,右臂更是无力地耷拉着。他挣扎着想要爬起,却被周仓一脚狠狠踏住后背,动弹不得。他仰起头,脸上血水混着雨水,依旧死死瞪着我,口中嗬嗬作响,如同濒死的野兽,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不甘。
我缓缓走到他面前,甲叶上的雨水滴落在他染血的脸上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与我大战百合、抬棺而来誓取我首级的悍将,此刻如同离水的蛟龙,困于泥淖。
“庞德,” 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飘忽,“汝主马超何在?汝故主马腾一门又为谁所害?不思报仇,反助逆贼曹操,与吾为敌!忠义安在?!”
这番话,如同冰冷的锥子,狠狠刺入庞德狂怒的心底。他眼中的凶光骤然一滞,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苦与茫然。马超……马腾……灭门之仇……效忠曹操……这些被狂热战意刻意压下的往事和矛盾,此刻被无情地揭开,血淋淋地摆在眼前。他张着嘴,想说什么,却只有大口的鲜血和浑浊的江水涌出。那狂傲不屈的头颅,终于第一次,无力地垂了下去,抵在冰冷的船板上,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。不知是伤痛,还是被戳中心底最深的疮疤。
周仓见状,更是怒火中烧,厉声喝道:“败军之将,何敢言勇!将军!此贼凶顽,留之必为后患!请速斩之!”
我沉默地看着脚下这曾经不可一世的猛虎,此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声的抽搐。他抬棺而来时的狂言,那搏命的一刀,那擦鬓而过的冷箭……一幕幕在眼前闪过。此人,留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