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呵…卧龙先生这步棋…当真是险过华容道。”
这声音不高,却像一盆冰水,浇得鲁肃浑身一震,猛地转头看向帐帘方向,脸上血色尽褪。他眼中的困惑瞬间被巨大的惊疑取代,目光在我和帐帘外的关羽之间急速游移。那敦厚的面庞上,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被算计、被洞穿的骇然。
就在鲁肃惊疑不定之际,另一个声音,清朗平和,带着一丝惯有的从容笑意,如同温润的泉水,恰到好处地流淌进来,抚平了关羽话语留下的森然锐气:
“云长将军此言差矣。”孔明一身素净的葛布深衣,不知何时已悄立帐门内侧,羽扇轻摇,带起微风流荡。他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,目光越过惊愕的鲁肃,温润地落在我身上,仿佛在安抚,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他缓步上前,姿态闲雅如踏月而行,最后停在案几旁那幅铺开的荆州舆图前。
那羽扇的翎毛尖端,随着他手腕的轻摇,精准地点在图上标记着“南郡”、“零陵”、“桂阳”、“武陵”、“长沙”的五个点上,如同五颗星辰被悄然点亮。他抬起头,迎上鲁肃惊疑未定、甚至有些失措的目光,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从容。
“子敬先生拳拳盛意,主公与我等,铭感五内。”孔明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,清晰而温润,每一个字都敲在鲁肃紧绷的心弦上,“只是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羽扇离开地图,轻轻合拢,虚点了一下鲁肃的心口方向,那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,“这荆州五郡,非是江东‘借’与我家主公。”
鲁肃彻底僵住了,瞳孔骤然收缩,仿佛预感到什么难以置信的答案即将揭晓。
孔明脸上的笑意依旧平和,声音却陡然沉静下来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:
“是我们,向江东‘借’来的。”
“借”字出口的瞬间,帐内死寂。鲁肃如遭雷击,整个人定在原地,那敦厚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,只余一片惨白。他眼睛瞪得极大,直勾勾地盯着孔明,嘴唇微微颤抖,像是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那眼神里,最初的惊愕迅速被一种巨大的、被彻底洞穿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骇然所取代,随即又化作深不见底的苦涩与难以置信的悲凉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仿佛要离孔明那平静却锐利如刀锋的话语远一些,身形竟有些摇晃。原来如此!原来那所谓的“暂借”,从一开始,就在对方的算计之中,甚至…是被对方主动“借”走的!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,噬咬着他那颗以诚待人、以信立世的心。
我没有再看鲁肃失魂落魄的脸。目光越过他僵硬的肩膀,投向帐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。江雾更浓了,翻涌着,像无数沉默的幽灵,无声地吞噬着远处江岸的轮廓。唯有周瑜大营的方向,几点灯火倔强地在浓雾中挣扎,明灭不定,如同风中残烛——那是江东帅营的灯火,也是周瑜命悬一线的象征。
案几上,那只被我失手跌碎的粗陶茶碗,碎片犹在,泼洒出的残茶早已渗入泥土,只留下一圈深色的、边缘模糊的湿痕。一缕微弱的白气,从倾倒的壶嘴里袅袅逸出,挣扎着向上飘升了一小段,终究抵不过帐内的寒意和凝滞的空气,无声无息地消散了。
这缕将散未散的茶烟,与远处周瑜营中那几点在雾中飘摇的灯火,在我眼中奇异地重叠。一个象征着方才那场言语交锋的炽热与破碎,另一个则预示着江东霸业支柱的倾颓与黯淡。两者都带着一种脆弱的、行将熄灭的余温。
“棋盘……”我低声重复着孔明方才的话,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。指尖无意识地捻起舆图边缘一枚代表我方势力的小小木旗,旗杆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,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。
孔明羽扇的微澜,云长按刀的冷笑,子敬惨白的脸,还有这江雾中明灭的灯火……无数碎片在眼前旋转、碰撞、组合。我缓缓抬起眼,视线穿透低矮的帐顶,投向帐外那片被浓雾和夜色统治的、无垠的苍穹。几点寒星穿透雾障,冷冷地钉在墨黑的天幕上,光芒微弱,却锐利如针。
这哪里是结束?
这分明是另一局更大、更凶险的棋,刚刚在染血的残局之上,悄然落下了第一子。冰冷的旗杆在指间转动,那细微的刺痛感沿着指尖,一路蔓延至心口。